他无佳形美容

1.

街尾那家便利店叫做505，和所有社区都会有的便利店一样，它有贴满了特卖标签和当季广告的落地窗、看似杂乱无章但总能满足你的货架、早晨堆在门口的当日牛奶和鲜花、收银台后面有点迷糊的小老板。

身兼老板和店员的人叫Alex Turner，25岁左右，还带着从少年时代走过来的那种新鲜气息。他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这爿小店里度过，除了社区里的顾客，唯一算得上朋友的人就是那位每天早晨来送货的卡车司机Matt Helders，开卡车只是Matt的业余工作，他更愿意别人认同他为体操运动员。3年前和Alex从老家谢菲尔德来到伦敦，每天在郊区的一家体育馆练习，想要参加奥运会。

 

周六晚上九点，Alex趴在桌上咬着铅笔，想要把最近写的那首诗改一改。显然周末的气氛并不适合写诗，他频频望向门口，希望有哪个突然闯入的顾客把他从毫无头绪的文字游戏中拯救出来。在缪斯降临的前一秒，一个仓促的影子冲了进来，双手“啪”的撑在柜台上，问他早晨出售的鲜花现在是否还有剩余。

Alex有点错愕的看着眼前这个上气不接下气的人，他一身精心打扮的豹纹礼服，和这间烟火气的便利店格格不入。收回眼神，豹纹男正直视他的眼睛等待答复，离得这样近，可以闻到他鼻息里的酒气，想来是在周末派对上寻欢之后有所收获了。

从身后变出一束花，看着他并不抱希望的表情里变幻出惊喜，“今天刚好有剩下哦，四块二。”Alex随意的挥挥手，把花塞过去，没有告诉豹纹男其实他习惯在早晨出售的鲜花中留下一束，带回自己的小公寓。

已经跑出门的豹纹男又折回来，抽出一支花，驾轻就熟的露出一个笑容，自以为迷倒众生（这句话很违和但真的忍不住要这样写/////）的压低声音说，“不介意的话就收下吧，仓促的感谢。”

Alex好笑的看着他边跑出门边再次整理领口，跑向一个在摩托车后座上等待他的姑娘。

 

Alex认得这个豹纹男。

他每周都会来店里扫荡一堆方便食品，临走时还会掏腰包买走这周剩下的所有《乌龟报》，一个月有那么两三个晚上，衣服凌乱的跑来买杜蕾斯，看起来像是就住在附近的样子。

Alex私底下猜测过他的职业，可实在无法想象哪一份工作能让他时刻都能够光鲜亮相，像是生活在疲惫的时代之外，随时闲逛进这家便利店，身旁仓促的上班族就都成为他的背景。既是研究椒盐罐的保质期，也像是在镁光灯下摆出的造型。

 

捏着那只花柄，Alex决定今天提早关门。大家都有自己的乐子去找，看起来没有人会再来光顾这家便利店。

 

再次见到豹纹男，是在一周之后，他照例抱着一堆锡纸盒排在收银队伍的最末，对于等待并无不耐，向玻璃窗外被“每日特价”吸引的美妇人吹口哨。轮到他时，六点钟下班族们制造的采购潮已经褪去。Alex一边扫描条码，一边不经意的说，“这批咖喱快过期了，下周换了牌子再买吧。”

“上次谢谢你哦。”豹纹男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，没头脑的答话。

“Alex Tuner”Alex报以同样突兀的回应。

“Miles Kane”

便利店老板和顾客之间似乎不需要知道彼此姓名，但这一次小小的破例也很令人开心。

“这周剩下的报纸不多，还是都要吗？”Alex看他踱至报刊架，随手翻开一份《乌龟报》

“看来大家对咖喱格兄弟的闹剧还真是热情呢。”Miles把一沓报纸递过去。

无意瞄到副刊的专栏署名，Alex终于了然，带着调侃的笑递过找零。

“事先声明，我并不是那种四处收集自己文章的自恋狂人。”Miles并没有被捉包的尴尬，似乎还很开心于被发现，眼角溜过一点狡黠。

“其实主编也是我。”走出店门，他又折回来，Alex追随他背影的目光被撞到正着。

 

Alex后来读过那些专栏，主编先生的文笔和他本人一样华丽又招摇，把娱乐圈的真真假假写得狗血十足。《乌龟报》是一份专门刊载花边新闻的小报，因为百无禁忌的大尺度，在坊间也颇有些名气。这份工作倒是颇适合Miles Kane这样一个人。

Miles是个很好玩的人，Alex憋了很久的笑话也终于有了听众。似乎每次Miles来时店里都没有什么人，他们可以在收银台边聊很久也不被打扰。

 

早晨来送货的Matt看到ALex在店里和一个举止轻浮的男人隔着柜台说笑，他搬着一箱蔬果站在外面目睹了整个过程，直到那个男人摇摆着走出店门，跨上一辆和他一样招摇的粉红色小摩托，在早班车流中开出很远还能分辨。

“你的朋友？”

“顾客而已，住在附近，经常来，所以我们……比较熟悉。”Alex趴在柜台上看Matt把蔬果分门别类摆上货架，他大概是伦敦唯一一个享受这样送货待遇的小老板了。

“我不记得你这样会和别人变熟稔。”Matt皱眉，他深知多年好友的性格，对那个时刻像是走在舞台上的男人更添一份不信任。

“我都已25岁，和陌生人讲两句话又不会被诱骗。”

明明你就长了一张“我很天真快带我回家”的脸，Matt腹诽，接过Alex的手做三明治。

“嗨，真的不考虑搬来和我同住么？”Alex眨巴眼睛不知第多少次问他，他实在不明白儿时经常在彼此家里过夜的伙伴，为什么不愿和他分享一间公寓。虽然Matt给出的理由颇有信服力——他常去的体育馆在城市的另一边，每天上班和训练都会很不方便。可Matt不是依旧每天跨越整个伦敦来给他的便利店送货么？Alex没有深究过这个问题，自己已经放弃了成为一个诗人的愿望，安于一间小小的便利店，看着依旧在为参加奥运会努力的友人，只是单纯的想要帮他做点什么，比如帮他烧好三餐来代替那些在午餐车边匆忙逗留的休憩。可Matt肯接受的从未超出一个早晨的三明治，大半时间看起来依旧是Matt在关照自己。

几口吃完早餐的Matt挥手召回一大早就在神游的小老板，他认定Alex这种不寻常的精神状态和方才无端冒出的“熟客”有关。

也许他交到朋友确实是好事情，虽然那位朋友看起来很不可靠的样子。

将要出门时，Alex扔给他一个橙子，附赠一个像是要他放心的笑容。

从6岁第一次帮他打架开始，Matt一直把“保护Alex”当做自己理所当然的责任。随着年岁的增长，Matt开始意识到，那只小猴子需要的也许并不是这种小心的关照。

 

这个信息量有点大的早晨之后，Alex趴在柜台上继续写诗。

 

翻阅几种黄历/查一个雨夜雪纷飞的日子

探访几所房东/择一扇斜阳暖照的房子

有人从江边走来/浓发飘动着深夜的风声

2.

和顾客保持友好关系是Alex的生财之道，虽然Matt多次嘲笑自己对社区的主妇们出卖色相，否则谁会每天来买调味料。但是Miles的对他来说好像并不只是一个慷慨的老顾客，至少他不会期待和那波高分贝的主妇们在结账时聊两句。

所以Miles有一周没有出现在便利店，给Alex提供了充足的理由去胡思乱想。“不，这很正常，出差、越来越多的韩国人水果店、搬家、分手导致的长期消沉、大病不起……”周末的时候，他把剩下的《乌龟报》放进了储物间，拍拍脑袋驱散那些怪念头，准备打烊。

卷闸门拉下一半，做最后一遍的清点，一个凌乱的脑袋突然钻进来。

“明天再来吧——”话至一半，他看到Miles那张像是万能钥匙一般的笑脸，下意识的报以回应，笑容中其中松一口气的成分至高超出了预期。

钻进店里的Miles朝身后望望确定无人跟踪，又顺手把门彻底关上，在店中巡视一圈仿佛要确定这是个可以开口说话的安全地方。

“你被人跟踪了？”Alex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如此神秘。

“大麻烦。”Miles日常举止仿佛作秀，今天这出依然是部黑帮片了。

Alex对他这种夸张的强调置之不理，把最后一块地板擦干净，从收银台后托出两把软椅，塞给那位沉浸在自己小剧场中的主编先生一杯茶，摆出要听一个好故事的架势。

事情其实再简单不过，这只是Miles诸多香艳情史中的一个章节，可他怎么会知道那个在派对上快饮了几杯就对他傻笑的甜妹，好死不死正是当红男星的未婚妻。自家狗仔拍下了两人深夜在街头激吻的照片，Miles自认为这次偷拍非常成功，灯光、构图、角度都很得当，衬托出他的一张俊脸有如罗密欧转世。他不介意被偷拍，但是这次艳遇所带来的后患始料未及。电影节开幕在即，当红男星的被戴绿帽、身价一路走低，甚至震动了公司高层，那位在娱乐圈以铁腕和冷酷著称的Mr.Big亲自过问此事，扬言要给Miles好看。

“我怎会知有这么大麻烦，和那位甜妹春宵一夜价格未免太高。现在不但工作几乎要丢掉、性命也难保！”

Alex看他愤愤的在茶杯里丢进两块方糖，难得摘掉无懈可击的面具，露出普通人的烦闷表情。心里忍不住要扑哧笑出，面上还要做出关切状、询问现状。

Miles把软椅拉近，一字一顿的说，“我需要你的帮助。”

他知道自己一旦做出一副诚恳样子，很少有人能够对他PIKAPIKA散发的魅力免疫。虽然把这位看起来单纯得可以的小老板一起拖下水未免太不厚道，但良心大约是Miles Kane从来就不具备的东西。

“哎？我？”Alex以为主编先生只是需要找个圈子之外的朋友倒苦水，然后再精神抖擞的回到他的世界中维持无懈可击的笑容。哪知自己会被当做救命稻草。

“我被跟踪了，方才走到公寓门口发现家里也有人在蹲点。报社最近是一定不能去了，可能是我太乐观，也许我的名字已经从办公室的门上抹掉了。当然我应该去找一家不那么显眼的旅馆先住上一段时间，便宜、用假身份证就可以随便开间房、走廊上充斥着煮白菜和大麻的味道、发现隔壁传来尖叫和打斗声也很平常、没人会报警，如果你知道附近哪里有这样的地方可以推荐给我。不，我不应该来找你的，不应该牵扯任何人。我得走了，保重，我的朋友。”说完Miles真的把杯子放下，拎起他瘪瘪的公事包。

作为一个从事文艺工作的报社主编，Miles很注重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，把妹和轰趴之余见缝插针的阅读侦探小说。鬼知道伦敦哪里有那种廉价旅馆，但小说中落魄的罪犯总是藏身在那里。他忍不住要为自己上面那段精彩的台词叫好，顺便感谢劳伦斯·布洛克的几十本侦探小说。【耶！

小老板迅速在心中盘算一番。他不知道谁是Mr.Big，他也不怎么关心娱乐圈。但是因为上错了一次床就要让一个好人离开他舒适的公寓、东躲西藏在伦敦地下，未免太残忍。

他绝不会乱搞，但是他很愿意帮助这位乱搞的朋友。也许在这之前他们还只能算作熟人，但是这个骤然出现的危机让他有一种兴奋感。大场面！Alex想起小时候看过的那么几部黑帮电影，决定这趟浑水淌定了。

“也许你可以待在我这里，”Alex转身环顾一下自己的小小王国，“他们不会找到这里的，来便利店的顾客也都很安全。”

“我会记账、进货、打扫卫生、促销、做饭、看店、把流氓赶出门、揪出顺手牵羊者。”Miles直接跳过了假意推却这个环节，殷勤地把自己描述成一只任劳任怨的家养小精灵。

好像对于Miles肯接受自己的提议感到很腼腆，Alex低头把没喝几口的茶杯添满。

“明天早晨，我会准时来上班的。现在，我不能再打扰你了，这个点但愿还有一张床位在某个旅馆等着我。”Miles再一次站起来，更加坚决的样子。

“你也可以不用在廉价旅馆里委屈自己，我的公寓碰巧有点大。”Alex低头搅拌着那杯根本没加糖和牛奶的茶，状似不经意地说。

Miles这一次表示了深刻的歉意和坚定的反对，两个人最终讨价还价到Miles晚上住在便利店里，这里更安全也更方便。

 

袖手看着Alex把一张弹簧床从储藏室里拖出来，又变戏法一样的找到了枕头、靠垫、毯子、拖鞋，甚至还有一只有点年头的布熊。

“我不知道你还卖旅行用品。”Miles挑着眉，自己的运气好的有点过头，难道这个小老板是上帝安排来解救他的人物，就像是用了作弊码的模拟人生。

“有一段时间Matt上夜班，他下班后会来这里眯一会儿。这些东西是他留下来的。”Alex弯腰把床单铺好，那时他总怀疑Matt半夜会从这张小床上掉下来。

“Matt是我的朋友，明天早晨你就可以见到他，他每天回来送货。”他又补充到。

“我知道、我知道，那个练体操的小胖子。”报社里有女孩子是体操迷，十几个人共用的办公室有半面墙贴满了英国近年最有潜力的Matt Helders选手的剪报和照片。不过他不准备告诉Alex这些。

 

把毯子拉到下巴，Miles瞪着玻璃橱窗外的街道，这种感觉非常奇妙。这是凌晨两点的伦敦，市中心一家不起眼的便利店。偶尔有路过的醉汉，没人有兴趣向店里张望，躺在货架之间的他很安全。

虽然躺在小老板松软的大床上手边端一杯威士忌会很美妙，但是这样也还不错。

不能太着急，慢慢来就好。

被满城通缉的Miles Kane来不及抓住这个溜过念头仔细想想，躺在弹簧床上睡了这周最踏实的一觉。